无虞

野尘九州

我以这片铁,和二十年来的一切与你订盟

Chapter 1

“小二!上酒来!”姬野猛地拍桌。他已有几分醉了,一双眸子倦懒地微眯起来,不复平时的凶戾。店家不敢忤逆这位提着长枪的年轻人,赶紧又上了几坛自家的陈酿,姬野信手拍开泥封,仰头又是豪饮。

吕归尘默然陪着姬野饮酒,见状只从怀里摸出几个银毫递给小二,低声道:“麻烦了”。

羽烈南淮十二刀后,姬野流亡东陆。吕归尘在九王叛变后带着部分随从再下宛州,尘野二人重新相遇。姬野发布带着鹰徽的信想要召集天驱残党,陆续有人应召而来。事值野尘军建立的前夕,但他们召集令最重要的目标,第七枚宗主扳指的持有者“碧落之鹰 ”,仍然没有给出回应。

根据盐行的消息,碧落之鹰很可能是怀阳城 林家现主人林停。林家世代聚居在怀阳,主营墨断河的漕运和摆渡,全城半数以上的脚夫和水手都受他们雇佣,说是地方一霸也不为过。只是宛州虽富,淮阳也不过西南小城,士族巨贾们一掷千金的风流传递到这里时几乎被稀释殆尽。更何况建水支流千千万万,墨断河也非险路要道,林家虽坐拥怀阳一港,放到云中,淮安这样的大城市里,如此家业也不过泥牛入海,再难显出什么特别。

“青君。”姬野握住吕归尘的手确认他,不知是否是酒醉之故,平日里冷淡是声线竟透出一股委屈。

“大宗主。”吕归尘应道,这三个字让他心里腾起一股异样的感受。他尝试最后一次劝告:“他不会来的,你不要进城了。”

说罢他自己都感到可笑,天驱们对自己的传承大抵都是执着的。就算碧落之鹰不能支持他,姬野也一定要把指套带回来,他饮鸠止渴般把虚无视作力量的来源,即使现实中人都对他的光荣和理想弃如敝屣。

酒肆外雨声渐大,渐有倾盆之势,疾风携着劲雨,不断摧残堤岸上排生的烟柳,枯叶被翻卷的白浪裹挟吞噬。此时梅雨刚过,淮阳也并不临海,本不应有如此疾风骤雨,如此一来,不日之内便有夏汛。

吕归尘回握姬野些微痉挛的双手。“姬野。”他喊着醉态酣然的老友,心中生出些大胆:“你有没有后悔过,那日在南淮法场救我。”也许他仍然是受息衍器重的学生,缓慢但稳定地升着官,也许他最终会和家庭和解,会有一个旁的人来改变他内心的孤拧和偏执,从此阖家美满,故人难寻。

“笑话,我若不救你,谁来救我呢。”姬野冷淡道,“我不要当看着朋友死去却无能为力的人。” 恐惧和愧疚如附骨之疽,它们会一点点腐蚀掉他战天下的雄心。这是至死都无法抹除的污点,会导致他畏惧于向任何事物倾注感情。

吕归尘愣住了,他听懂了姬野的未竟之言,但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他其实有点想说,自己其实并不那么看重天驱的规则和理想,在他看来这一切就像是阿爸帐下经常举办的决斗游戏,微贱的武士用冠冕堂皇的台词掩盖自己的阴私和权欲,但他们大多都饱含着不甘死去,甚至无法博得贵人们讥诮的笑容。

吕归尘一直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偶尔生出一些想要改变什么的心,却又立刻被现实击得溃败。他在这里只是因为姬野在这里,他就是姬野的刀剑,甲胄,他会帮他完成所有不能完成的事,但这一切都要他活着才有意义。

不过这种话,清醒着的吕归尘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他只是叹息一声把一个箭筒塞到姬野手里:“这只响箭足以传音百里,如果不测,我会立刻来援。”

风势和雨势渐渐地大了,酒馆门口的风灯凄然地挣动着,终于掉在地上彻底灭了。

吕归尘的心跳了一下,姬野却大笑,不管不顾地拉着他走进泼天的大雨中,两人的软甲几乎瞬间就被浸得透湿。在似乎可以毁灭一切的风声里,姬野指着波涛汹涌的墨断河大吼:“如果我有难,星野的指套就送给你!九州之大,必有一处可以容身!你带着我们的武士们乘长船,破万里浪!跨过滁潦海,去雷州!去云州!永远都不要回来!”

他在雨里大吼:“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吕归尘刚想回答,但姬野说完就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吕归尘无奈地笑了笑,只得背起他的朋友和他朋友一身的泥水,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夜色深处走去。

Chapter 2

姬野有些发愣,他没有想到执掌怀阳漕运的林家少主人,会是个一身病容的瘸子。林停却似早已预料他的反应,他略有吃力的将轮椅推近,如常招呼道:“姬野么,进来坐坐吧。”

姬野抱着虎牙枪,警惕地站在门槛边。“你不愿应召,为什么。”

“我并非天驱传承。”

“北辰之神,行桴碧落,周行天宇,流布有渊。你的父亲曾经是名震东陆的碧落之鹰,传说等闲刀 催金断水。他不愿传承于你么?”姬野其实无把握,他并不能确定碧落宗现宗主的名字,只知道这人在三十年血案中死于幽长吉的刀剑之下,但他仍然孤狞地站得笔直,黑瞳逼视着林停。

林停笑了,笑着笑着他突然喘咳起来,苍白面容浮起异样地红潮。半晌后他开口,嗓音已近半哑,像是破旧风箱发出的不堪嗡鸣:“我先天体虚,出生时便心脉有损,幼时又因为一场恶疫废了双腿,父亲拿我当废物看,不愿多说一句话,如今父亲也死了,我无妻无子,只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林家。”

少年人瞳孔灰败,空茫地注视着前方,“一个每年都要算自己有几年好活的人,配得到武神的传承么。”

姬野沉默了,不知道怎么接话。他与吕归尘二人孤舟千里取道怀阳,本就存了明晃晃地怨怼,他日日磨炼虎牙以准备这一场幻想中的恶战,可看到这个弱质温文的年轻人时候这股气忽然就散了,只剩巨大的无力在心里酝酿。

姬野烦躁起来,敛下眼神生硬道:“我不逼你,你只把宗主指套还来。”

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林停自然并无异议,反而像甩脱了大麻烦似的如释重负,他缓缓推着轮椅往后堂走去,姬野跟在他身后。

林家的祠堂并不敞亮,且因为背阳有些阴湿。两支香烛安静燃烧着,堪堪照亮玉案上古朴的苍青色扳指,和旁边架上的一柄阔刀。林停用上好的绢布细细摩梭着那枚宗主指套,然后谨慎地递给姬野,眼中似有一抹沉痛和愧色:“北辰之神,大荒之主,从此以后都和林停再无关系了。”

姬野有些恍惚,他此行预演过千种机变,万般策略,只没想到一切结束的如此简单顺利。

林停又以掌虚附在等闲刀的刀柄上,神兵有灵,亦在玉案上不堪地挣动着,莽莽作龙吟。这是一柄斩马刀,刀身上繁复的花纹却让它像极了一件礼器。刃尖的材质像是冷钢,但是毕止最好的灌钢法都锻不出这样的亮和白,这是一件有秘术加持的魂印兵器。

“大宗主使刀么。”林停问。

“不曾,但我有个练刀的朋友。”姬野想到了吕归尘,他的影月虽也是绝世神兵,但腰刀和重阔的双手刀到底是不同的,姬野瞬间想到了自己的朋友骑马驰骋在草原上,他身怀能杀死狼群和巨熊的武术,马蹄踏遍的地方,所有人都跪下来表示驯服。

“等闲刀是天驱的东西呢,大宗主也想要么?”

“你既不得天驱的传承,自然留不住组织的东西。”姬野声音酷烈:“你留着一柄握不稳的刀做什么呢,即便我不来寻,自然会有其他麻烦找上。”

“一面是家父遗物,血脉所向。一面是天驱武库,上古神兵,不免让人为难呢。”林停故作姿态。

“你知道天驱武库?”姬野心下大骇。

“不得天驱传承却知道了天驱的秘密。”林停笑,“我还能留住自己的命么。”

两人沉默着对视,林停眼中似有哀色,姬野条件反射地握紧了虎牙,两颊肌肉鼓起刀锋般的一线。

灯忽然灭了,阴风乍起,两人同时去夺案上的等闲刀,但是姬野只握住了冰凉的刀架。林停一拍拱案,平日纤弱的双手在此时蕴了千钧之力,竟震得千年的老柏木寸寸碎裂,等闲刀被击到半空,狞亮的刃尖一闪而过。林停以手撑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跃起两人多高。他像小孩把玩木剑一样自如地驱使着可怖的魂印兵器,刀锋在空中划过萧杀的半弧。

姬野仓促间以虎牙相抗,仍是被这一刀的悍然之威压得半跪。两人动作间,翻滚的烛台倒在布帘上,火舌一路舔舐,流光下是两人狰狞的面容。

“叛徒!”姬野勃然作色。

几息间他们又对数招。林停的双腿羸弱,长时间站立就会觉得疼痛,但此时他却出手如电,仅一瞬就能闪身到姬野背后发起斩击。他双眼贲突出来,昔日姣好的面容竟覆着斑斑血泪。

便是以身为蛊,血契禁术也想杀我么?姬野又惊又怒,虎牙枪凶猛地咆哮起来。又是几个刹那,林停短暂的力量加持逐渐难以为继,他紧握着等闲刀软倒下去,虎牙堪堪点在他心口。

“是你父亲废了你的双腿?”姬野无法理解他的仇恨。

“想不到废物也会拿刀来杀你么。”林停大笑,黑血从他颅脑中不断涌出,此刻的他已经状若封魔:“你不是真正传承了天驱的信仰,你只不过是想借天驱的势成全自己的权力。事实上,根本没有天驱,我只看到一群嗜血的白痴聚集在一起肆意欺侮弱者,遇到无法匹敌的人时就甘愿像狗一样跪下来讨饶。”

“你能杀我一人,能杀友人,能杀无辜的人。但你什么都得不到!你活不过这乱世,你会像我一样卑贱的死去,和你的理想一样烂在阴沟里。从此世上只会传递你的恶名。”

林停在大笑中渐渐咽了气,等闲刀上的纹印竟然也随之暗淡褪去。林停以血魂做引,消散了等闲刀上的铭刻,现在这把刀不过是质地上品的死物。

火光凄厉地照亮夜,姬野自林氏祠堂中走出。巨大的木梁在他身后倒塌。中庭早有数十府兵引弓搭箭,淬毒的箭尖锁住了他的咽喉。

死结。

Chapter 3

“姬野!”一声大喝划破了浓郁的寂静。弓箭手的心弦突然断了,一枚白羽箭急射而出,被姬野抽枪格开。

“放箭!”为首的将领嘶声大喝。他接到的命令是,活捉姬野以献下唐,但少年凶戾的眼睛和手里那柄不详的长枪令他再生不出贪功的心思:“尽诛逆贼,死生不论!”

这是一场数十人对一人的齐射,但一块巨大的木板从天而降,旋转着降落在姬野身前,替他挡住了那些致命的羽箭。这是林氏中堂的牌匾,吕归尘将其击出后,鹞鹰般从房梁上跃起。他扑倒了一个正欲开弓再射的府兵,没有人看清他如何拔刀,对手的头颅就被钉在了地上,三四个人滚在一处,阵中微有骚乱。

姬野屈膝撑住那块沉重的巨匾,站在一地狰狞的箭簇中往外看。吕归尘踏着一地淋漓的月色而来,他信手挥舞着长刀,影月的刃口在嗜血之后发出妖异的闪亮,所过之处敌人就像被收割的麦子那样倒伏下来。

生死一瞬间,姬野竟荒唐地生出些茫然。“我不需要再寻任何人。”他想,“我已经拥有我的刀了。”

只有我能去救他,也只有他愿意来救我。

“姬野!走啊!”吕归尘在人群里大吼,仅凭肉体是无法挡住强弓的,他们必须在对手组织起第二轮有效的齐射之前离开这里。

姬野掷出了他的虎牙枪。这是极烈之枪,催城之术,尽管已经脱手,枪势仍然愈去愈劲,猛虎在月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在逐渐酷烈的罡风里,姬野拖着巨匾俯身前冲。没有人敢直面猛虎啸牙枪的一枪之威,他像一柄突击的菱刺一样来到了吕归尘身边,刀斧手们的各种兵器划开了巨匾上的油漆,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啦声。

姬野重新抓住了他的枪,他并不减速,仍是攥枪不断地向前突刺。而吕归尘接过了他的盾,刀和盾在他手中轮转起来,为他的朋友抵挡住致命的攻击。少年们挥舞着兵器撕碎了这个由怀阳民兵和林家私军组成的临时防御系统,他们抢了将领的军马,纵马向外城疾驰。

“你知道林停是叛徒?”姬野问吕归尘。

“你入城后一日,一个百人队秘密驻扎在怀阳城外,他们打着雪斗营的旗帜,而这只兵团属于国主私军,本应驻扎在两百里外。”吕归尘仍是惊魂未定,“林停动不了国主的卫兵,除非他把消息泄露给了想让我们死的人。”

“林停这个疯子!”姬野心头大震,眸中浮起狠色,“他宁可自己身死也要重创我,还毁了他父亲的等闲刀。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恨天驱?因为他的腿么,还是幽长吉杀了他父亲?”

吕归尘答了一句什么,声音飘散在森冷的夜风里,姬野勉强分辨出一些字句,他在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踏马在怀阳城的主街上,与此同时全城的卫兵都接到调令赶来截杀,有人在暗处放弩,箭簇刮过马腹,战马发出痛苦的长嘶,阴刻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萦绕开来。

“阿苏勒,你是不是受伤了。”姬野忽然觉得不安宁,他扬声问他的朋友。

吕归尘不答话,只是低低地道:“不要回头看,尽快出城。”他们绝无可能停下,现在失了速度就是死。

姬野咬紧牙关猛踢马刺,战马痛苦地哀叫着,不断冒出虚汗。这本不是匹良马,在带伤奔袭的情况下已近油尽灯枯。“阿苏勒你受伤了!”他咆哮起来,像受惊的雄狮。

“不要管我,我在码头留了船接应,在……”

“不准告诉我!”姬野愤怒地打断他。他感受到吕归尘温热的胸膛贴在自己身上,湿粘的液体缓慢渗进领口。他努力去听吕归尘的呼吸声以平息不安,却只听到自己状若擂鼓的心跳。

阿苏勒要一点点地燃尽了,姬野没来由地这么想。这个想法几乎叫他心中冰炭催折,心念电转间,千言万语凝在舌尖却无法吐露,最后只化作一句,“你给我活着!”

吕归尘握紧了刀,再一次将剑弩格开。他是一个性子很慢的人,也不太能理解姬野的害怕焦虑,在他看来,只要姬野能够活着,其他的事情都没有那么难以忍受。青阳的男子汉生来就是要流血的,也许死在战场上,也许死在别的什么地方。

最终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像是朔方原解冻的春风:“好,我活着。”

Chapter 4

他们最终上了船,在箭雨的幕帘中快速远去。吕归尘的致命伤在肩头,劲弩在他肩胛骨处留下了一道贯穿伤,鲜血染透了半边衣襟。姬野给他做了简单的包扎,而后站在船头操船。吕归尘躺在船篷里,像是睡着了,过多的失血给他本偏稚嫩的面容更添了几分苍白。

他们逐渐远离了城市,河道变得狭窄,水势也湍急起来。这些天接连的暴雨冲刷下泥沙,让墨断河遍布各种不可测的暗礁和漩涡,没有人敢冒险在夜里行船。为求稳妥姬野没有掌灯,但纵使天地寂寂,只余一舟,他内心仍然是焦躁不安的。无论是林停的话还是阿苏勒的伤都让他焦躁不安,心中的猛兽仿佛要破笼而出,而唯一能安抚他的人现在已经半晕厥在船舱里。

当天边突然翻涌起急促的战鼓声时,姬野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仿佛终于等到了命定的一战。轻甲执炬的骑兵队出现在墨断河的两岸,这是雪斗营的那一只百人队。马蹄声只几息便近了,骑兵们有序地与船速保持一致,在两岸展开一轮轮的驰射。只是姬野的船在月色朦胧中本来就看不明晰,河上起的薄雾又阻碍了视野,真正能够威胁到姬野的箭很少,就算有也是去势已尽,被他用虎牙随意格开。

僵持间船又行出百丈远,前方的河道在姬野眼里收束,这是墨断河最为险要的一段,白浪拍打乱石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像是飒飒的林涛。这一叶孤舟不由自主地开始急行,骑兵们也松了缰绳不再控制战马的速度。狭窄的水道意味着更清晰的视野,也意味着姬野他们进入了手弩的射程。

“上火油!”百夫长咆哮起来,他不信自己全盛状态的百人队拿不住两个仅着布衣的年轻人。

有人有序地传递着油脂,士兵们将淋了油的麻布裹在箭簇上,再以矩火引燃。刹那间两岸全是星星点点的火光,火焰随着战马越来越快地奔驰,在寒风里扑啦啦地闪动。百夫长以刀震鞍纵声咆哮:“利——盈——破!”

火箭携着劲弩破空而来,吕归尘甫一睁眼,便看到姬野执棹立在漫天的火雨中,他尝试拿虎牙卸去某些致命的箭矢,而更多的火团从他身侧掠过。空气里传来皮肉烧焦的味道,但姬野眉头都不皱一下,仍然握着他的枪孤直地站在船头,冷峻的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姬野!进船舱来!”吕归尘试图喊他,但姬野并不回答。轻舟浪急,必须有人来操船,否则箭未至他们就会葬身墨断河底。虽已近初夏,夜晚的墨断河水仍是彻骨的,而这样的寒冷对重伤在身的吕归尘来说足以致命。

吕归尘气得想笑,他知道姬野在极度紧张的时候是不会理人的。姬野其实是一个很自我的人,他衡量着别人的偏爱和包容进行回报,但是并不会因为回报得多了,就从心里认可别人。他固执地想完成自己心底所有隐秘且不世俗的期望,并且固执的认为自己总是孤身一人。吕归尘比较随和,大部分时候他愿意听姬野的,甚至在下唐的法场姬野不愿与他回瀚洲,他也开不了口强求。只是事关姬野的生命时,他们是永远永远无法达成一致的。

流火引燃了船篷,瞬间照得狭小的船舱又如白昼。百夫长面露狰狞地拉开自己的角弓,他自负箭术,在疾驰的奔马中也能一直锁定着敌人的面门,在这样良好的视野下,他有信心一箭洞穿船头那个年轻人的咽喉。

然而吕归尘突然暴起,他拔刀掀掉了船篷,并且用力把姬野拖拽到船斗里。姬野与他翻滚在一处,小船剧烈颠簸,彻底失控。吕归尘半搂着姬野不让他再站起来,他听到暗礁触壁的声音,仿佛天边激荡的闷雷,而上游的战马也在全力俯冲,训练有素的骑兵喊着号子投下一轮轮的箭雨。

在这样的速度下,任何一块略锋利的岩石都有可能把小船击得粉碎。

我就要死了,吕归尘想。他喜欢阿爸,可阿爸表面上对他宠爱,却不愿意让他成为草原的大君。他很想念哥哥们,同时也知道哥哥们有一天会杀了他。他想要保护姆妈和大表哥,但是他们都死了。他无可救药地想要回到北陆,但是故乡之于他仅仅是对废物的宠爱,一旦他想要什么旁的东西,他的亲人们立刻会反目成仇,尸骨渍了数尺的土壤,金刀快马也不过野火一焚。

吕归尘潜移默化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总是与不合时宜的人为伍,他爱上的东西都是有毒的,而这一点甚至加重了他的眷恋。现在他和姬野是如此的亲密和要好,星空下交换扳指的两个少年,誓言为彼此不朽的事业奋斗一生。但吕归尘一面愿意义无反顾地用自己的命换他朋友的,一面又清晰地预感着,姬野总有一天要与他刀剑相向。因为人世间千万种情爱,在他们所背负的功业面前是那么的脆弱和渺小,他们会一点点被倔强和仇恨侵蚀,很多时候人越是努力,便也愈发渐行渐远。

如果姬野愿意永远待我如此这般,我会在所有事情上顺从他,吕归尘想。

如果他强迫我屈服,我不会屈服,我会取走他的性命。

“如果我疯了,你就喊我的名字,如果我一直不醒过来,你就杀了我。”吕归尘对姬野说。而后他站起来,缓缓举起自己的影月,少年的身体瞬间就被数支流箭洞穿,鲜血争先恐后地溢出来,而他恍若未闻。

“依马德、古拉尔、纳戈尔轰加,这是我祖宗的血——”少年嘶声大吼,已经全然不似人声。

在姬野惊惧的目光里,吕归尘高高跃起,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获得那样可怖的弹跳力的,只一息间,少年的身影便闪现在三层楼高的夜空,他举刀朝着岸上的骑兵纵劈,猩红的双眸仿若地狱煞神。岸上的军士全吓得呆了,有胆子大的士兵朝半空中的人影放箭,但那些箭擦过他身侧便划开了。

刀光和月光一起闪烁着,吕归尘在奔驰的战马上弹跳以追逐姬野的小船,寻常的刀剑近不了他的身,而当他右手的影月轮转起来时,血肉和惨叫便像泥一样飞溅。

绝强的力量彻底击碎了这支骑兵队的意志,他们勒转马头,仓皇的逃向林中,姬野随着小舟在疾风劲浪中逐渐远去,目力所极的远处,他的朋友沉默地站在一地的人尸马尸中,紧紧攥着手中的刀,仿佛这就是他的命。

尾声

“长官,还要再射么。”属下战战兢兢地递上箭囊,自方才舟中惊变以来,他们已经朝对岸放了五轮弓箭,但这一切好像分毫伤不了那个厉鬼般的少年。而他听到同僚绝望的惨叫,甚至没有勇气往对岸看一眼。

“撤。”百夫长举起令旗,不甘地喘着气,“就当是已诛了他二人。”